汴京刹时寒冷,就在韩忠彦出使辽国之际。
三年一度的省试,亦是开张。
那日在太学,章越言语‘贪生怕死莫入此门,升官发财请往别处’后,读书人言政议政的热情一下子被点燃了。
特别是在这一年一度的省试之中,天下读书人皆聚集于汴京。
读书人问政之风自古由来,围绕着要不要为了凉州,不惜与契丹一战的议论,已是争论了好几日。
不过就算是读书人,也是乌合之众,只要这样的议论一起,有正面便有反面。
尽管不少人支持与契丹一战,但反对者亦是甚众,其中河北士子利益相关,多有反对之论。
还有一些人既不愿弃凉州,又不愿与契丹开战,在中间出谋划策,可惜都是笑话。
……
而今章越正在府中踏步,他无暇思索其他,而是等候一位贵客登门。
不久中庭传来车马声,章越闻声立即推门而出,却见一名满头白发的男子正在黄好义和彭经义的搀扶下缓缓下车。
章越亦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看着对方的面容道了一句:“师兄!”
“拜……拜见丞相!”
见对方拘谨,章越摇头苦笑道:“师兄。”
郭林道:“丞相,以往的称谓请恕我不敢再称。”
章越点点头道:“我省得。”
章越看着郭林满头白发及干瘦的面颊不由摇头,师兄容貌好似六旬老者,看来修书著书之事实在太费人之心血了。
不过眼神依旧温润如故。
“师兄外头天寒,咱们里面说话。”
章越扶着郭林二人入内对坐,郭林道:“我此来是看一看郭宣,看了就走,不敢多打扰丞相。”
章越道:“师兄你这是哪话,你既到了我这,少说住上一段日子再走。我多次写信,让你将家小从西京都接到东京来住,你都推却了。”
郭林听了章越的话道:“丞相,这也是我作师兄最后一点的坚持吧。”
“现在你我尊卑之别如同云泥,若我再受了的好处,恐怕就再也不能这般坐着与你说说心底话了。”
“其实世人知道我郭林有一位师弟作了宰相足矣了。”
章越闻言唏嘘,摆了摆手示意郭林休要再提。
郭林继续道:“还记得当年你我说过话的吗?”
“这天到底有多高?丞相你已是替我看过了,那么我也算是看过了。”
章越闻言道:“当年之事了。其实看不看过,无妨的。”
郭林正色道:“丞相,我们读书人若处世当经纬天地,燮理阴阳,为天下之师!”
“若是出世则当著书修史,垂范后世,为万世之师!”
“人时运有济或不济,就如庄子所言的木雁之间,龙蛇之变,出则一鸣惊人,震惊百里;伏则深藏九渊,蓄志明己。但是能够出入九天,还是去一趟的好。”
章越道:“师兄,我记得当年你我读书,你说最喜欢范文正的那句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。”
“而我则喜欢‘聚学为海,则九河我吞,百谷我尊淬词为锋,则浮云我决,良玉我切’这一句。”
郭林笑着道:“下一句是‘当今之士,或醇醇而古,或郁郁于时。或峻于层云,或深于重渊’。”
说到这里,章越和郭林都笑了。
这说的正是二人现在的志向。
二人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年少时的事,坐在那叙旧。
换了旁人肯定不明白。
若你有一位知己发小已是当朝宰相,你是如何能二十年不求他办一件事,二十年不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的?
试问几人可以办到?
章越穿越前倒是有位亲戚,官虽不高却是权重。在位时对你都是公事公办,若有事托他照拂,九成九被拒绝。找他聊天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。
退休之后一夜之间变成热情和平易近人。倒与你知无不言,闲话家长里短。
当初章越还挺讨厌他的,如今自己也几乎变成这位亲戚的模样。
倒不是擀面杖变警棍,土狗吃皇粮的事,只是大多数人叙旧完,都会绕到主题上,只是有人手段高明些,有人手段粗浅些。
前面话里设计个扣子,最后不知不觉又绕回来了。
但也不否认,单纯来找你叙旧的也是大有人在。
郭林问道:“丞相,朝廷真要与辽国交兵吗?”
章越道:“师兄,实不相瞒,这话我最难与你言语。”
郭林道:“丞相不说也是应当的。只是如今坊巷都在言语此事,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,眼下百姓都在议论此事,想必颇为艰难。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我说到此处已是过分,丞相好生定夺。“
章越笑着道:“我省得。你是代司马学士问的吧!他身子可好?”
郭林摇头道:“不好。司马学士是范文正公后,我此生最敬仰的人。”
章越问道:“师兄听说你有一女,去年方及笄?”
“是,去年秋时及笄。这几年我身子不好,全靠她在家服侍汤药。”郭林谈到女儿一脸笑意。
是个孝顺女子……章越问道:“可曾许了人家?”
郭林摇头道:“寒家小户比不上大家闺秀,没人看得上,性情粗直,只会一些粗浅女工。”
章越闻言微微笑道:“我倒不是这么听说,师兄你诗书持家,虽家境清寒,但培养出的子女定是克勤克俭。郭宣我很欣赏,而你郭家女子思之亦然。”
郭林讶道:“丞相,这是何意?”
章越道:“既是好容易请了师兄来了汴京城,自不能白走一趟。我家三郎也还未婚配。一会你见一面,若是承蒙你看得上,咱们就将两个孩子的八字合一合。”
郭林听得瞠目结舌。
章越连忙道:“师兄你放心。这虽是相府但规矩胜在不是很多。”
“至于我家三郎也不是那等纨绔子弟,绝不会耽误了你闺女了。”
章越心道,当年曾巩看上自己,要将妹妹许给他。如今想来还有些遗憾。不是十七娘不好,只是兜里软钉子实在太多。
这事自己还没与十七娘商量,算是自作主张。
这时候外面通禀,郭宣和章丞都是返回府中。
章越当即拉着郭林走入大堂,看着郭宣和章丞一并入内。
郭宣见了父亲很是欢喜,章丞倒有些拘谨。郭林仔细打量章丞然后问道:“贤侄近来读了什么书?”
章丞道:“回禀郭伯父……”
章丞一一答之。
郭林听了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,章丞再读书显然是有下过功夫的,只是颇似年轻时的自己,很努力却受限于天资窥不见路径在哪。
一步一个脚印走得非常艰辛,全靠自己摸索,好似盲人摸象。
郭林对章丞道:“读书之道在于下学上达,但上达的那一步在哪,个人有个人体会,可以心知却不可言传。”
旁人听了郭林的话,定以为郭林没看上章丞觉得对方学习不窥门径。不过章越却知道郭林是在传授自己的心得体会。
章丞听得似懂非懂,郭林看向章越点点头,显然是看上了章丞。
章越抚须笑了,心中万分欣慰。
到了晚间自是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,黄履,黄好义,彭经义等人与章越,郭林坐在一张圆桌上举杯痛饮。
“同学年少都不贱,五陵衣马自轻肥。”
三杯酒下肚,郭林也是由衷地感叹。
章越笑了笑在场数人都曾是他的同窗,如今走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上。
他道:“当年科场之后,我道结童入学,白首空归的话犹在眼前,一晃已是二十多年过去了。”
黄好义酒量最差,每醉后又喜大放阙词。
今日酒过三巡黄好义明显喝高,满脸都是苦涩地道:“当年丞相言语我还记得,我们寒门子弟之中,要么道德如郭师兄这般,虽是清贫,但走到哪里都是人人敬重。谁不高看你一眼。”
“要么似何七向七那般一开始便用心钻营,可能最后未必落得了好或运道不错,但无论如何当年也曾风风光光过。”
“似丞相,计相着般,又受人敬佩又能风风光光,那得有真本事才行。”
“最忌讳的便是我这般,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,学哪个都学不像,一开始想走正路,但道德道德学不成,钻营钻营又不成七上八下的,着实难受。”
章越道:“我这话也是从别人那借来的。正好说给你听。”
黄好义道:“我没听进丞相的话,人嘛,要么惟精要么惟一,我啥都没惟到,好像也费了不少功夫,想清高别人说你痴,想钻营别人又看不上,最后一样没落着。”
黄履道:“四郎你醉了,伏久者必飞高,开先者谢必早,这世上谁也说不准的。”
黄好义睁着醉眼道:“这么多同窗还属你心态从始至终最好,读书时这般,为官后也这般。”
黄履道:“什么好不好的,人不求人一般高。什么高低贵贱,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。许多人平平淡淡一生,也未尝不好,这等日子乃如今我与三郎梦寐以求的。”
黄履说得不错,以为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万事顺遂的人不在少数。
“你这话怕是无人相信?”黄好义言道。
黄履道:“两年后三郎若致仕,无论我官居何位都立即辞位相陪!”
众人吃了一惊,没料到黄履与章越情义这么深,这是同进同退啊!
章越知黄履志向。
或他出任三司使,也只是出于自己相招,真正的视功名如粪土,视富贵如浮云。
章越当即与黄履对饮一杯心底却叫苦不迭,这准备举黄履为枢密副使,没料到他却似知道自己心意般,提前堵住了自己的嘴。
叙旧终归是叙旧,到了这一步酒味已是寡淡。众人又喝了几杯,章越见黄好义已是醉得不成样子当即散了酒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