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枢点点头，满足一笑：“那就好，我们做的也算是有价值。”
“但是，这条路你们不要再走一遍了。”天枢顿了一下。
“生于盛世，心向光明。你们身上的是勇气和坚毅，心中是光明和希望，你们刀剑应该为未来舞起。
我知道，这些话听起来可能很空，但是都是我们在无尽杀伐之后，才忽然明白的东西。
彼时我们眼中的鲜血几乎要将意志淹没了，一切都晚了。
一辈子征战，讨伐恶鬼，眼中只有那可憎的深渊，然后到最后，我们封印了深渊，自己的内心却开始被深渊同化，那时候再说回头是岸就有些荒唐了。”
“所以我们做出了那个决定，用生命构建天路，引流星源，也算是将星辰给的东西还了回去。”
“你们惩恶，也不要忘记了内心的善，不要忘记人类的本心，那是我们和渊人最本质的区别。一定要记住，星辰的本质是守护，而非杀戮。”
天枢循序善诱，夜黎频频点头。
在夜黎耳中天枢的语气有点像是学堂夫子般絮絮叨叨，但是这种絮叨听着却很温暖。
就像是一个人在你前面把你要走的路都走过一遍，再回到起点，用一身伤痕和满心遗憾不厌其烦地对你讲路上的阴诡风云，陷阱和歧途都为你指点出来，就为了你再走一遍的时候，能够少些磕绊。
“你的心里还缺一些东西，那些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武士必不可少的东西，找到他，填上空缺，成就完整的战士。”
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贴在夜黎头发上面，夜黎抬起头，对上那双隐约有些宠溺的眼睛。
天枢咧开嘴笑了起来，他前半生碌碌无为，后来奋刀于绝望之中，天枢的力量将他推上了杀伐到底的不归之路，名震天下的同时，属于人类的感情也早已被剑锋的寒冷替代。但是在本尊陨落千年之后，他的心居然蠢蠢欲动起来，一个孩子，单纯到宛如白纸的孩子，唤醒了那颗冰凉的心。
他在夜黎身上看到了当年在矮茅屋上蹿下跳的另一个孩子的身影，同样是娇嫩如水的肌肤，同样是惹人怜爱的单纯，适逢盛世，岁月静好，如果没有那一场浩劫，他的小儿子，一生应该都不会有那般绝望的神情吧。
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，如今却短暂地伪装成一个严厉的良师，他真的不希望败局重演，悲剧再现。
“找到它，成为强者，哪怕用最肤浅的理由，为了所爱之人。”
天枢的声音忽然软了下去，这位至强武神最柔软的一面彻底展现在夜黎眼中。
夜黎默不作声，点点头。
很多年后，夜黎俯身在天下第一门鬼谷门前，额头齐地，大雪没过膝盖三尺，旭日东起西落走过了三个轮回，鬼谷子最终推开了门，跟他说了同样的话。“你走吧，心缺一角，难成巅峰。”
夜黎忽然感觉头顶一热，像是一盆倒悬的炭火浮空不落，暖暖的热意扑面而来，头脑中都有些升温，其中左眼眼罩之下最为炙热，仿佛有火焰源源不断地流入其中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别动！”天枢柔声说，大手牢牢摁住夜黎不老实的小脑袋。
“我将天枢星的一丝本源交给你，带走我的火焰，把它交给另外一人。你是命运中的一个人，可惜并不是我等待的那个。
在这之前，你可以在生死关头用以防身，不过不能滥用，在搞清楚你的秘密之前，任何已有其主的力量都尽量少使用。”
夜黎张张嘴，刚想提问便被天枢打断了。
“不用困惑，你们会相逢的，在未来的某一天里，你们彼此的命运终究会抵达一个交点，因为这是诸神安排的终局，它不会随时空的流转而改变，你们出生那一刻命运就彼此连接在一起了。”
“所谓相逢，即是重逢。”
“还有这柄夜渊剑，不用担心它的变化，它只是念着千年前的感情罢了，离开了这里后，你依然是它唯一的主人。”天枢另一只手微微一动，夜渊剑便自动漂浮过来，浮在空中，任由手掌轻轻地摩挲，“我只是洗去了一些污秽，然后加上一层新的伪装，没有人能够看清剑身的真面目，你的力量尚还弱小，这时候展露夜渊反倒怀璧其罪。
当年他伴随着我征战半生，这是一柄让渊族人胆寒的凶器，你切莫辱了他的凶名。”
片刻之后，天枢收回手掌，夜黎左眼中的红焱闪烁了几下随之隐去，乍一看并无任何变化，倘若仔细盯着那只红瞳，就会在红色深处发现多了一丝赤金色的光亮，比起原本纯粹的赤红，多了一缕奕奕神采，其间蕴含的力量更是深不可测。
“应行的路我已走完，应做的事也已做完，千年的宿命终抵尽头，我的同伴们早已消陨，现在，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，不该延续的孤魂也该消散于此。”
“前辈，其实……”夜黎内心挣扎了一下，想要说什么，但话一出口就被天枢打断了。
“其实，江山不平，岁月不静，厄难将至……不，厄难已至了，对么？”天枢一语戳穿了夜黎自以为完好的伪装。
“甚至，星武者都在这千年之间因为逾界而重创了，我没猜错吧？”
夜黎惊讶地张嘴：“您……您是怎么知道的？”
“你知道当年我陨灭之际，沉睡之前，得到的完整讯息是怎么样的么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逾越千年，再度进入这片空间的人，带着灾难的信号而来。”
天枢淡淡地说，“星天诸神早就给出了预警，你进来的那一刻，我就知道，时隔千年，更大的战争已经来了。”
“不过这场战争我们已经无法干预了。”
“天下，江山，以及人们心中的温暖，就交给你们了。”
“守住它，守住人类的未来。”
夜黎深吸了一口气，他的眼神有些变了，沉声道：“夜黎，尽力而为。”
天枢一怔，旋即释然微笑：“夜黎，长夜和黎明，很不错的名字，那么……再见了。”
“前辈……”
“往后看。”天枢的声音忽然一沉，身上的火焰毫无预兆地再度燃起。
“看到那个出口了么，跑出去，不要回头。”
夜黎正困惑着，脸色忽地惊恐，死死盯着天枢身后的幽深远处，颤声道：“有什么东西来了？”
“你不用管，交给我！”天枢手掌一挥，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夜黎爆退出去。
下一刻，前所未见的恐怖威压浪潮猛扑过来，翻涌的黑气顷刻间吞噬掉天枢。
那股力量太强了，比夜黎见到的任何力量都要强，强上万倍
如果说那晚在云烟军中遇见的那个敌人力量如山如海，那么迅速逼近的这位便是连绵群山，浩瀚阔海。
夜渊忽地离地，横亘在夜黎身前，疾速旋舞形成一片风屏障，护着夜黎疾速后退。
夜黎脸色惨白，失声大喊：“前辈！”
话音未落，浓郁的黑气中赤色光芒迅速膨胀起来，天枢淡淡的声音穿透而出，凝聚着强烈的战意。
“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”
“来吧，教长，让你感受一下最强的天枢！”
一声巨吼，声如洪钟。
夜黎嗅到了清草的香味，流动的风刮过他的后脑勺，出口近在咫尺。
他再次睁开眼睛，最后一眼，他想要记住那位伟大的远古战士最后的神武。
他已经抵达了出口，视野之中，天枢的身影已经透明到无法寻觅，只见得火焰倏忽而起，撕开了黑暗的包裹，火浪滔天，隐约之间竟有与黑气分庭抗礼之势。
不愧是星辰命主啊，最后一丝火都燃得这么旺。
夜黎下意识地左手握拳贴着胸口，纯粹是身体本能的动作，却仿佛是神话中朝圣的仪式，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最崇高的敬意。
对星辰，对无畏的勇者。
强忍着泪水，夜黎扭过头，不再回首。
“荒荒坤轴，悠悠天枢。”
这是耳畔最后的声响，也是一个时代最后勇士的绝命之音，有如亢龙高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