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年前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暴,改变了无数人的生命轨迹。历史的车轮滚滚,普通人甚至不是车轮前高举手臂的螳螂,只是被车轮激起的灰土,飘起落下,沉沉浮浮,全不由自已。
成大海这样,陆三川这样,还有千千万万的人,也是这样。
陆三川曾在洪家私房菜馆做厨师,她的老婆叫蒋秀梅,曾经是洪家私房菜馆的服务员。两人在这里相遇,也在这里走到一起。
洪家私房菜馆上下两层,一楼大厅放着大约二十张小长桌,二楼设置七个包厢,仿古装修,属于中等大小的饭店。几十年来,这样的档次的饭店在星呼市开了无数,又关了无数。而洪家私房菜馆却如一坛老酒,在时间的沉淀中越发香醇。
在这种经过无数老饕检验的饭店做厨师,陆三川自然有本事傍身,也领着丰厚的薪酬。十年的勤奋和节俭,让陆三川攒了足够的钱,他带着老婆和对未来的憧憬,跳出洪家私房菜馆,出去单干。
也许是带着对老东家的歉意,三川酒楼的选址在星呼市的另一端,地段虽不繁华,但也不算偏僻,再加上对厨艺的自信,三川酒楼满载着陆三川的雄心壮志,热热闹闹地开张了。
星呼市的老饕们像是老酒鬼发现了刚开坛的新酒,蜂拥而至。
“这个酒楼名字有意思,横竖都是三。”
“这家饭店能不能长久,我一吃就知道。”
“听说这家饭店是洪家的厨子开的,味道肯定差不了。”
……
人们边讨论,边涌进三川酒楼,又被美味留下。陆三川和蒋秀梅踏实肯干,第一年就攒下足够的钱。自信饭店生意能够长红,同时为了儿子能上好的学校,他们义无反顾地背上近百万债务,购置了心怡的房子。
第二年,风暴来临了。全国封闭,城市的喧嚣被按下了暂停键,三川酒楼也不可避免地歇业——即便开门营业,也只能迎来呼啸的冷风和惨淡的日光。往日捧场的老饕们都被封着,任凭馋虫啃咬,也只能无奈领着标配的救灾粮。
好日子总会来的,人们天然带着这样的信仰,在灾祸中坚韧地生存。三川酒楼虽然歇业了,陆三川和蒋秀梅却没有歇着,他们利用被迫得来地闲暇,总结经营的不足之处、研究新的菜品,期待着风暴快些过去,遐想着有车有房、子女绕膝的美好生活。
美好愿景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临,反而被时间拉得越发梦幻易碎。封城三个月,陆三川一家吃了三个月的存粮。
“秀梅,你睡着了吗?”一天深夜,陆三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听着隔壁房间的儿子没了动静,应该睡熟了,才小声地问。
“唉,”蒋秀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没呢,睡不着。”
“我也睡不着,”陆三川躺着,在黑暗中呆呆地看着天花板,“你说,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?”
“这谁说得准啊,”蒋秀梅原本背对着陆三川,这时候翻过身,顺着陆三川的目光,也呆呆地看向天花板,沉默了许久,说,“要不……我们把房子卖了吧。”
陆三川腾地一声侧过身,撑着上半身,直直地盯着蒋秀梅,拼命压着自已又惊又恐地声音,反问道:“你说什么!我们才刚买的房子!”
即使在黑暗里,蒋秀梅也感觉到了陆三川眼神中的不甘、愤怒、伤心,她又叹了口气,说:“三川,钱一直都是我在管。我们之前的存款交了首付、做了装修,后来每个月要还房贷,儿子上好学校,花的钱也多,也没有存下来多少。这三个月饭店没有开张,家里没有进账,房贷、吃穿全靠那点存款,再过几个月又要交饭店的房租。”
“卖了房子,我们还能搬回老家,不卖房子,我们只能把饭店关了。”
卖房子和关饭店,陆三川都不想选。他仿佛呆了一般,保持着侧撑的姿势。蒋秀梅看着陆三川的眼睛,紧张地屏住呼吸。在寂静的黑暗中,秒针的跳动异常清晰。良久,蒋秀梅鼓着勇气问:“三川,我知道你接受不了,但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。”
“再等等吧,”陆三川选择了逃避,“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,就解封了。”说完,就躺了回去,不再说话。
在风暴肆虐的那段时间,数不清的人像陆三川一样,被迫寅吃卯粮。可是卯粮吃完了,还能吃什么呢?
第二天早上,想了一夜的陆三川只觉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受控制地双向奔赴,他实在撑不住,也想不出什么名堂,便摆烂般地放任自已睡去,却从耳边听到一阵咳嗽。
这一阵咳嗽像一道惊雷,把陆三川的睡意劈得烟消云散。他忽地转头看向蒋秀梅,圆瞪着双眼,急切地说:“你中招了!?”
“什么中招了,就是昨晚受了点凉……”蒋秀梅突然反应过来,惊恐地咽回了另外半句,她定了定神,问,“我一直待在家里,怎么会中招呢?”
不仅仅是蒋秀梅,在这场风暴中,数万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,却一直没有得到解答。
“咚咚咚”,房间门被敲响,然后是儿子稚嫩的-声音:“爸妈,你们今天怎么起床这么晚,都快中午了,我早饭还没吃呢!”
“别进来!”陆三川大喊一声。
儿子被吓了一跳,以往他都是敲完门就直接进去了,这次却被厉声喝止。小伙子脑子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:难道关在一起时间太长,爸爸妈妈忍不住要给自已生个妹妹?他坏笑着,刚想答应,却被爸爸接下来的话惊得呆住了。
“弘毅,你妈妈她可能中招了,我天天和她待在一起,所以我也不能出去,”陆三川一字一句地说,以前他从来没有让儿子操心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,现在却要他承担起照顾全家人的重任,“咱家的出行证明放在玄关左边的抽屉里,你带着去楼下药店,看看能不能买到风暴评测仪。”
“要是买不到就直接回来,千万别在外面逗留,”风暴来临以来,陆三川觉得它只存在新闻里,直到这时,才感同身受,他生怕儿子在家里关得时间长了,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,也中了招,仔仔细细地照应儿子,“我们家冰箱里还有存粮,还能吃好久,千万要及时回来。”
等明确听到儿子出门的声音,陆三川才从房间出去,烧水、做饭、打扫卫生……
“三川,你别忙了,回房间歇歇吧,”蒋秀梅躺在床上,用尽力气喊着,但她的嗓子像被刀子割了一样,只发出鸭子般沙哑又细小的声音,“不知道爸爸妈妈们怎么样了?”
忙得差不多了,陆三川又钻回房间,紧紧关上房门。他们的节奏被蒋秀梅的咳嗽打乱,无心再想昨晚卖不卖房子的讨论。陆三川安慰蒋秀梅道:“老人们吉人自有天相,肯定没事。不信,我打电话给你听。”
电话拨通,那头传来陆大山乐呵呵的声音:“三川呐,怎么有空打电话过来啊?”
“爸,秀梅想你们二老了。”说着,陆三川就要把手机递到蒋秀梅耳边。急得蒋秀梅指着自已的嗓子,挤眉弄眼地暗示陆三川。
陆三川这才反应过来,不能让老人家听出来蒋秀梅中招了,连忙找补:“秀梅陪着弘毅写作业呢,就不打扰他们了。”
“对了,你最近看新闻了没,风暴越来越严重了,你们在家也要注意保暖,不要再像以前那样,聚在村口聊天了。”
陆大山对儿子的关心十分感动,然而拒绝了他的建议:“我们住在农村里担心啥,没人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,而且农村里空气好,不会有风暴的。你们就放心吧!”
又寒暄了几句,陆三川就挂断了电话。听到老爷子精神矍铄,蒋秀梅放下了心,但随即她敲了敲陆三川的脑袋,操着沙哑问:“弘毅出去多久了?”
陆三川这才想起来,儿子出去已经大半个小时了,按理说,来回药房两趟都够了。他走到窗前,紧张地看向外面。小区的门禁坏了,没赶得上在风暴降临前修好,本应横在人们面前的栏杆高高地竖着。幸好物业巧思,锯了小区里的一棵树,用杠杆原理做出简易的门禁系统。一个保安斜斜地坐在躺椅里面,边晒着太阳,边守着全小区业主的平安。
没有陆弘毅的身影。陆三川的一颗心提起来,赶忙打去了电话,很快就接通了。
“喂。”电话那头传来弘毅心虚的声音。
“弘毅,你怎么还没回来?”陆三川有些生气,他急切地问。
“我已经进小区了,马上就到家。”
听了这话,陆三川又在窗前仔细找了起来,还是没有发现陆弘毅的身影,他朝着电话吼道:“哪呢?现在还学会撒谎了?”
电话那头立马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,弘毅跑得呼哧呼哧,断断续续地说:“楼下的药店关门了,我到其他地方找药店的,我这就回去。”
臭小子会关心妈妈了,陆三川觉得一股暖流流进心里,声音变得温和:“外面现在危险,留得时间越长越可能中招,你先回来吧。不要急着跑,注意安全,慢慢走。”
要是陆三川知道,陆弘毅跑那么远是在找炸串奶茶等等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
吃饭、玩手机、吃饭、玩手机、吃饭、睡觉……半个月的时间不经意间从指缝里滑掉,蒋秀梅吃了早就屯在家里的感冒药,自已就康复了。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,陆三川用冰箱里剩下的半颗白菜、半截胡萝卜根和冷冻了三个月的鸡炒了三道菜——这已经是近段时间他们吃得最好的一次了。
“真的没有想到啊,这病竟然就这样自已慢慢好起来了!”过去的这半个月时间,蒋秀梅的嗓子一直像被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切割般疼痛难忍,让她苦不堪言。
此时此刻的蒋秀梅,正满心欢喜地感受着“重生”,她傲娇地向家里的两个男人说:“看来这病也不过如此嘛!”
陆三川咧嘴笑着,在他看来,蒋秀梅的痊愈将是他们家生活的转折点。他欣喜地说:“倒霉了这么长时间,终于有件好事了。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,什么极,泰什么来着……”
“否极泰来!”陆弘毅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腿,抢着说。
“对对对,否极泰来,还得是我儿子文化水平高!”陆三川高兴得说。
一家人的高兴只持续了一晚。第二天一早,陆三川还沉浸在睡梦中,突然又听见了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和鸭子般的声音。他惊恐地醒来,看向枕边人。许是被病痛折磨得厉害,许秀梅睡得正香。
陆三川的心没有因此放下,反而悬得更高了,只希望这阵咳嗽和鸭子声是出现在梦里的。他静静听着,寻找鸭子声的来源。
等他听清了鸭子声的来源和内容,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死掉了:是陆弘毅。
“爸,咳咳咳,”陆弘毅快要哭了,拼命喊着,却被嗓子里刀割般的疼痛压了回去,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,“妈,咳咳咳,我好像中招了,怎么办?”
陆三川赶忙推醒了蒋秀梅,颤抖着说:“秀梅,秀梅,不好了,儿子也中招了!”
蒋秀梅瞟了一眼陆三川,仿佛在嘲讽他没见过世面,迅速从床上跳下去,拿出治好自已的感冒药,又倒了一杯开水,送到陆弘毅床边,说:“你妈妈我刚痊愈,这病没有想象中恐怖,来,先把这些药吃了。”
陆弘毅看过新闻,在这场风暴中已经过世了很多人。正因此,当他察觉到自已中招时,才怕得要命。这时候有了妈妈的先例和安慰,他也放下心来,接过药,一仰头咽了下去。水冲着药流进嗓子时,像是转动了嗓子里的利刃,疼得他差点哭出来。但是妈妈就在旁边,他硬是憋了回去。
陆三川鼓捣着早饭,手机响了,是陆大山。陆大山嗓音沙哑,在电话里的声音虚弱,说:“三川,不好了,我和你妈妈也都中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