厉少堂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,这一周里,他们每天都会去医院,但从来不见他。
而他也从一开始的暴怒狂躁歇斯底里到了后来的一言不发,心如死灰。
直到他被转入普通病房的这天下午。
这一天,厉家人都来了,厉奶奶走在最前面,她没要其他人的搀扶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,然后打开了病房门。
病房门打开的那一刻,病床上的厉少堂转过头来,待看清了她的脸,一行热泪骤然落下。
“妈妈,你终于愿意见我了……”
没人知道这七天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绝望,他甚至想过去死。
可如今的他,失去了双腿,就连死都是一种奢望。
他知道他们就在外面,也知道他们每天都来,可他们从来不愿意见他,即使他托医生护士,乞求他们能进来看他一眼……
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无助与绝望。
他们没有彻底抛下他,却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经历这没日没夜的绝望。
他难过,崩溃,一次次大吵大闹,可无论他怎么做,都不能换来他们来看他一眼,即使是训斥,即使是冷嘲热讽,都没有。
他像个活死人一般,每天只能待在那个重症监护室里,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
而现在,他终于出来了,也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。
他想要起来,想要好好地看看她,只是等她走近了,他却意外地发现,她的头上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。
她的面容尽管看着和从前并无两样,他却莫名觉得,她好像真的老了。
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,只觉得她的后背也佝偻了些许,就连步子都不像从前那么稳健了。
他狠狠地怔住了。
妈妈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?
而此刻,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,然后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。
“少堂啊……”
她刚说第一句话,厉少堂就忍不住泪流满面,他努力地想要抓住她的手,想要好好地看看她。
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?
老人任由他抓着她的手,目光缓缓下移,她知道,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了。
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,“事情已经发生了,你就别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,好好配合医生,将来我会让人给你量身定做一台最适合你的轮椅,你听医生的,配合治疗,别再闹了。”
厉少堂流着泪,不断摇头。
“妈妈,我,我……”
他难过得说不出话,这样的噩耗落在谁头上都是天大的打击,更别提他从小都是一帆风顺,从未受过什么委屈,此时此刻,他只想她像他以前生病时那样陪着他,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。
厉奶奶看着他这个模样,轻叹一口气,从一旁护工的手上接过纸巾,俯身帮他把眼泪擦干净。
“少堂,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,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厉少堂紧紧抓着她的手,这一天,他似乎把他这几十年的眼泪都流干了。
“妈妈,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
他只是不想接受这一切,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,现在让他变成这样子,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厉奶奶没有再安慰他,只是耐心地给他擦拭着眼泪,直到他情绪终于平复下来,终于停止了落泪。
她慢慢地挣开他的手,刚转过身,身后就传来他恐惧的不可置信的呼喊。
“妈妈,你这么快就要走吗?”
老人看着门口的方向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她没有转过身,更没有面对着他,只是状若呢喃地低声说了一句,“少堂,我老了……”
此时此刻,厉少堂看着她的背影,一股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。
这一刻,他才真正地意识到,妈妈是真的对他失望了。
失望透顶。
他害怕,害怕她丢下他,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喊她,怎么哀求,她终究还是一步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。
按下门把手的那一刻,她回过头,看着他因为着急和恐惧,脸涨得通红的模样。
她轻声叮嘱着他,那样温柔,一如从前那般。
“少堂,记住我的话,好好保证身体,我还会来看你的。”
厉少堂不停地摇头,他还想像小时候那般撒泼耍赖,从前只要他那样做,她都会妥协,都会纵容他的。
可这一次,她却没有多看他一眼。
厉少堂原本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,身子也狠狠地跌回了病床上。
这一刻,他真正体会到了被所有人放弃和抛弃的滋味。
可他此刻心里仍是存着希冀,他还有妻子,还有儿子。
即使他过去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们的事,但如今他都已经这么惨了,他都已经这么惨了……
他们应该会可怜他的吧?
他最看重的尊严和面子在此刻完全不值一提,他只希望能有人来看看他,陪他说说话,哪怕是骂他都可以。
他看着门口的方向,心里盼着,期望着,希望下一秒就有人开门进来,来到他的身边。
可是他等了许久许久,直到眼睛都盯得发酸发涩,依旧是没有等到下一个人。
可他不信,他不信他们就这么走了!
他看着一旁小心翼翼的护工,声音依旧透着冷硬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此刻的心有多虚。
他像个虚张声势的小丑。
“你,出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。”
护工马上答应下来,然后就朝着外面走去,只是她打开门后许久,都没有再回来。
病房里安静得可怕,厉少堂再次陷入崩溃之中,用手不停地敲打着墙壁。
“人呢,人呢!”
只是这一次,他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多久,很快,病房门就再次被打开。
他顿时安静下来,眼底再次露出希冀的神色。
只是当他看清了那抹高大的身影之时,他却是陷入了沉默。
若是来的是厉北星,他还能和他道歉认错,乞求他多来看看他……
可来的是厉北暝……
在重症监护室的这一周里,他好几次想起他曾百般磋磨厉北暝的那些年,他好几次在梦里梦到他那双空洞的绝望的眸子,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,不哭闹,不求饶,甚至从不问他,他到底做错了什么。
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?
厉少堂第一次这么问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