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烟嘛,都差不多。”来日道:“可大重九对我来说,有特别的意义。那次行动之前,地方上来了慰问团,同志们都想打得漂漂亮亮的,然后喝地方上同志带过来的台子庆功酒,抽大重九庆功烟。”
“可是好几个同志,永远都抽不上了。我一个小老乡本来是不抽烟的,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,让我抽完大重九,告诉他是什么味道。”
“从战场上下来,我一口气抽了五包大重九,替他们五个抽的。”
“好,这辈子你的大重九,我都包了。”
熊老板拍着胸脯道:“不过,我也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……条……条……条件?”来日已经醉眼朦胧了。
“就是你不能打我这个老板的黑biu。”熊横开玩笑道。
“我答……答……应……应你。”来日往桌子上一趴,醉了过去。
……
“往后再也不喝酒了。”
跟他一屋睡的方常帮他回忆了一下昨天他“卖身”的经过,来日懊恼道:“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月十包烟,给人当保镖呢?”
“区区十包烟?”
方常把给他倒好的温水又收回去了:“你小子好大的口气,张嘴就是十包大重九,那可是三十块钱,顶上普通工人大半个月工资了。”
“那老班长你是为什么给人当保镖的啊?”来日夺过方常手里的茶缸子,喝了一大气,道:“不会也是因为想抽好烟吧?”
“我抽烟,但是没什么瘾。”方常摸摸脑袋,笑着说:“不过我贪嘴,就是因为跟着老板能吃香的喝辣的,我才跟他干。”
“那老板到底是干什么的呀?”来日问。
“如果我跟你说,他现在是个还没出师的小木匠,你信吗?”
方常就把他知道的关于熊老板的事情,跟来日说了一遍。
“那咱们这每个月两百块钱的工资,也太好挣了。我当排长的时候,工资提了好几回,最后每个月才拿一百多。”来日道。
“你不是副连长吗?”方常问。
“嗨……”
来日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大重九,扔给方常一支,然后自已点燃了一支,重重抽了一口,道:“用靳开来的话说,副连长,副连长,战前赏了我一个送死的官,可惜,我没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死出个样来。”
我军向来有连排级军官带头冲锋的传统,他们伤亡率挺高的。
连长还好,毕竟得负责一百多号人的指挥,死也得死在后面。
副连长就不一样了,带突击队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,往往得落在他们的头上,可以说是敢死队大队长。
来日又是一中队一分队的,可谓是尖刀排里的刀尖。
“少发牢骚。”方常道:“我想死在战场上,都没有机会。”
“老班长。”来日凑到方常身边,道:“真的每天吃吃喝喝,咱们一个月就能拿两百块钱工资?这钱也太好挣了吧?”
“好歹你还当过军官,怎么这点脑子都没有?”方常白了来日一眼道:“这叫养死士,该卖命的时候,咱们就得顶上去。”
“顶就顶,反正我家兄弟多,死我一个也无所谓。就是咱们成了领死工资的,其实还不如给公家干呢,分房子、公费医疗……”
“你小子还甜蜜挺贪。”方常替熊老板给来日画饼道:“老板说了,跟着熊老板混,三天饿九顿……呸,老板说了,房子会有的,还是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大别墅,车子也会有的,皇冠随便开着玩。”
“这话你也信?”来日道:“你说的那些,是红空大老板有的。”
“我信。”方常认真道。
当然,熊老板还跟他说过的诸如“好好干,明年哥再给你娶个嫂子之类的话”,方常肯定是不敢跟来日说的,怕把那小子吓跑了。
不过熊老板确实是把他们当死士养的。
就是死士也不是那么好养的。
那一世熊横刷过一个段子,说是问为什么古代的时候天天给人吃咸鱼干就能养出死士,而现代社会一个月六千块钱却招不到工人。
答:你以为的死士,一个月六千,从早干到晚,伺候完你家小的伺候老的,还得被你那不懂事的媳妇当狗训。这样养出来的死士,别说替你玩命了,不先把你全家刀了就算不错的了。
真正的养死士,得跟孟尝君那样式的,五星级酒店长包房,澳龙独头鲍高卢红酒,敞开吃随便喝。没事打打高尔夫,开着游艇出海钓钓鱼,还得给他们请个英伦管家二十四小时服务。
出门想买啥随便刷老板的卡,还得给他家里的老父老母配上保姆保洁加护工,孩子上国际学校食宿全包。
老板见了死士,只问给他找的嫩模香不香,全身按摩服务到位不到位,一年到头甚至一辈子都不给他安排个活干。
而老板身边从麻绳、斯坦福回来工程师每天九九六、零零七给老板写程序、搞发明,哈商、欧工管回来的分析师二十四小时出方案。
你个小学都没毕业,除了会砍人,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废物,老板真遇到事了,你自已都不好意思不拎着脑袋去干。
目前熊老板好吃好喝好烟养着他们,只是养死士的初级阶段。
“采访你一下呗。”方常学着熊老板的口吻,道:“你把那个公子哥打了,最后连前途都被人给搞没了,你后不后悔啊?”
“说不后悔是假的。”
来日长叹了口气,道:“我们家在山里,也就当兵到部队,我才第一次吃上饱饭。为了给我弄那个当兵的名额,我爹给我们大队长家挑了三年的水,给人砍了三年的柴,人家家的茅厕都是我爹给人掏。”
“79年上战场,好多人都尿了裤子,可我不要命的往前冲。别人都夸我勇敢不怕死,只有我自已知道我不是不怕死,我是不想活。”
“不想活?”方常问:“为什么不想活呢?”
“正常情况下,像我这样的农村兵,没文化也没关系,当个三年义务兵就得退伍回家接着种地,运气好可能会给安排个临时工工作。”
来日把手里的烟抽完,连烟屁股都没放过,使劲嘬了几口,然后道:“部队开始做战前动员以后,好多战士都吓得夜里睡不着觉,甚至有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,而我听到要打仗了,只有兴奋。”
“指导员说杀敌立功能提干当军官,哪怕是牺牲了,也有抚恤金也会给家里人安排工作。军功不是那么好立的,战死可就容易多了。”
“我甚至琢磨怎么才能死得壮烈点,最好能上个报纸啥的,好让地方上给我家安排个好工作,让我兄弟当干部不当工人。”
“我也是农村兵,我理解你的想法。”方常走过去拍了拍来日的肩膀,道:“不过我没有亲兄弟,我可没有牺牲自已成全叔叔大爷家孩子的想法。我那时候当兵,只是想吃饱饭。”
“你知道我那个二等功是怎么立的吗?”来日道:“是我冲在最前面,用手榴弹和爆破筒端掉了敌人好几个火力点,给部队的冲击打开了通路,我那时候甚至都想学黄继光堵猴子的biu眼了。”
“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,在战场上没死成,甚至连轻伤都没受。战后给我评二等功之前,指导员动员我把二等功让给别人,那时候连里提出D员让群众,干部让战士,轻伤让重伤,活人让烈士。”
“但是指导员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,我就是不让,最后我还被全连给孤立了,说我思想觉悟低。但是我知道,那个二等功,不是我一个人的,是我全家的,是我们全家改变命运的希望啊。”
“82年提干,我领了五十二块钱的排长工资,往家里寄了四十块钱,后来我回家探亲,我爹说我娘拿着汇款单哭了一夜。后来我的两个哥哥也是靠我寄回去的钱,才娶上的媳妇。”
“出了那档子事以后,教导员找我谈心,让我主动打报告申请转业,那会儿我掐死他的心都有了。转业报告下来,我差点没解下自已的腰带,把自已吊死在营区的大门上,我回家没法交代啊。”
“但是。”来日擦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,道:“我一点都不后悔揍那混蛋,他不死,我还得揍他。不揍他,对不起我那替我挡子弹的小老乡,对不起剩下的那四个战友。”
……
春城到硬县有六百多公里,不通火车。
新鲜出炉的三人行,坐上了长途客车一路颠簸着往硬县赶。
这年头可没有高速公路,不过别的城市已经在修了。
魔都的沪嘉高速公路于84年12月21日动工兴建,不过全线只有十几公里,什么时候开通还不知道。
更长的沈大高速,也在84年6月27日开工建设了。
短短六百多公里的路程,客车居然走了两天多。
下了客车,熊横再也不抱怨夏建坑他那几百块钱是黑心了。来一趟人都快颠散架,换他,他也是随便从山上挖点石头,然后跟从这边买回去的小原石掺一起卖啊。
也就是这几年搞严厉打击,路上消停了许多。
搁前几年,不能说三公里一道关,五公里一个坎吧,反正走趟远道,跟甜蜜西天取经似的,得历经八十一难,最后没准还跟金蝉子那九世一样,让自已未来的关门弟子给吃了,脑袋做成串盘着玩。
挣钱不易,且活且珍惜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