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。
天蒙蒙亮。
一声高亢的鸡鸣响彻整个双水村。
少安睁开眼,一眼便看见黑漆漆的窑洞,半坐起身,冰冷的炕床让他打了个冷颤,赶忙将单薄的棉袄拿过来披在肩上。
窑洞相当狭窄,一张炕床便占据大半空间,墙壁没有打磨,赤裸着黄土,一张张旧报纸贴在上面,遮掩了些许破旧。
这是自已挖的土窑,别说窗户了,连一根梁柱都没有,看起来简陋极了,连队里喂猪养牛的饲养室都比这好。
但是少安,已经在这孔土窑洞生活了许多年了。
在黑暗中穿好衣服,少安走出窑洞,雪不知何时停了,清晨的寒风格外寒冷,直直往脖子里灌,睡意顿时消散一空。
少安看了眼后面的土窑洞,骂了一句,“迟早给你拆了建个石窑。”
放以前他断然不敢说这话,但是现在心里却有了不少希望。
一个月十九块五,要是全部攒下来,一年能有个两百多块钱。
攒个五六年,一孔石窑应该不成问题。
少安乐呵呵的来到旁边的窑洞,这窑洞虽然破旧,但好歹是请人修建的,门框房梁一应俱全。
走进去,孙母已经在灶前忙活,孙玉厚则坐在灶前,一手拿着旱烟枪,一手拉着风箱。
“妈,剪子呢?”
“在衣柜里。”
少安拿出剪子,来到水缸前,借着水里的倒影,开始修剪胡子,顺便将杂乱的头发也给修剪一下。
剪刀并不锋利,少安自顾自弄了许久,依旧剩一层薄薄的胡须,看起来杂乱沧桑。
孙少平和孙兰香从金波家回来,借宿已经很不好意思了,哪儿能赖在别人家里吃饭。
谁家的粮食也不富裕。
孙母笑呵呵的告诉他们少安要去运输公司当司机学徒,两人立马高兴的围过来,叽叽喳喳询问。
早上的吃食是一碗高粱汤,汤多粮少,没有丝毫味道,但饶是如此,大家吃的一干二净,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。
至于昨晚少安带回来的包子和白面馍馍,那是留给老母亲的,谁都不许动。
这家人的勤俭已经刻在了骨子里,哪怕得知少安当上了学徒,也没有丝毫改变。
吃完早饭,孙母看着自已儿子身上破旧带补丁的棉袄以及脏兮兮的羊肚子毛巾,眼里闪过心疼。
“出个远门,咋穿的这么寒酸,他爹,柜子里是不是有一条新的毛巾?”
“是有一条,我去拿。”
少安接过雪白的羊肚子毛巾,感觉十分烫手,“我这头入冬了就没洗过,给我不是糟蹋东西吗?”
孙母疼爱看着他,“不碍事,等你回来,我用碱粉搓一搓就给洗干净了。”
孙玉厚没说话,默默将崭新胶鞋和袜子拿出来,“你穿上再去,别让人笑话了。”
说着,看着少安身上的棉衣,叹了一口气,这已经是家里最好的衣裳。
少安听话穿上,跺了一下脚,感觉整个人的确精神许多。
孙玉厚又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布包,布包掀开,里面是一层报纸,报纸掀开,是一个荷包,荷包打开,里面是一些零钱和粮票。
他拿了十块钱和两斤粗粮票出来,“你拿着用,出门身上多少得揣点儿。”
少安没有拒绝,接过来以后,拿上身份证明和粮本,“那我就走了,不敢让姐夫等我嘞。”
他出门后,孙少平一脸复杂,“爸,那个二流子真当上司机了?”
孙玉厚瞪了他一眼,“你叫谁二流子?他是你姐夫。”
孙少平缩了缩脖子,“我才没有这么混账的姐夫,姐和两个娃跟着他受了多少苦?连累咱家连顿饱饭都没吃过。”
孙玉厚张张嘴,瓮声瓮气道:“过去的事儿,说这些干啥。”
“哼,瞧着吧,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狗更是改不了吃屎。”
少安走在村里蜿蜒的小路上,他没有走在路中间,尽量走在路两旁。
路两旁满是干净的积雪,深一脚浅一脚,不会沾染上雪泥。
一向龙行虎步的他此时像个小姑娘一样,走路小心翼翼,但凡胶鞋上沾上一点儿污渍,都是心疼俯身擦干净。
“哟,少安,打扮的这么俊俏,这是往哪儿去?”
一队的副队长兼记分员田福高远远看见他,调侃道。
少安咧嘴一笑,“走公社一趟,没啥事儿,你吃了没?”
“吃了,把刀给磨一磨,等会儿就去工地,那你今天不挣工分了?”
少安摇头,“看下午能干半天不。”
“那也是,你可在意这几个工分。”
“不在意不行,一家老小张嘴要吃饭,只能拼命在地里刨。”
闲聊两句,少安没有透露自已去县城的事儿。
事情还没落在地上,他轻易不想多说,免得又发生变故。
一路来到罐子村,王满银打开门,看见他这滑稽的模样,当即笑出了声。
少安黝黑的脸蛋有些发红,“姐夫,你笑我干甚嘞。”
王满银指着她,“你这跟屎盆子镶金边有啥区别,头和脚收拾的这么漂亮,衣服裤子简直没眼看。”
少安挠了挠后脑勺,“这有啥法,能穿出门的衣裳就这么一件。”
“进来,我给你找两件旧衣服,至少比你这体面。”
“那当然好嘞。”
给少安换上一件厚实的黑色棉袄,棉袄虽然也旧,但至少没几个补丁。
只是少安个子太高,比他高半个脑袋,衣服看上去有些小,但少安却喜欢的不行。
兰花将煮好的鸡蛋捞起来一个递给他,少安本想推辞不要,但看着直勾勾盯着他的大姐,还是没有拒绝。
他剥开鸡蛋壳,“大姐,你这伙食就连支书家都比不上嘞。”
“还不是你姐夫,愣是拿了一块钱去买了二十个鸡蛋,说早上必须每人吃一个鸡蛋补充营养。”
兰花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疼,一个鸡蛋五分钱,一个早上就要吃掉两毛钱,什么家庭能这么造。
补充营养?能吃饱不就成了,其他家的娃娃不都是这么过来的?
娃娃和自家男人吃就算了,自已也被逼着吃,太糟蹋钱了。
少安小口吃着鸡蛋,感觉再没有比手里东西更美味的了,“姐夫说的是,娃娃的营养必须跟上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