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中白云连绵千里,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雪。
哪怕春节已过,黄土高原依旧银装素裹,舍不得脱下身上的雪衣。
寒风永远是不会停歇的,寒冷的天气使得人们都不爱出门,但为了几个工分,还是不得不穿着单薄棉袄,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,在工地上苦干。
从双水村到县城有七十华里路,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,因此公路上的汽车并不少。
两山夹峙的深沟,刚刚能摆下一条土公路,接着,便到了分水岭,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。
在以前,公路只好委屈的从这里盘山而上,才能延伸到山那面。
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,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。
不过,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,这里的汽车事故也最多,土公路边的排水沟里,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。
而在去往县城的上坡路上,少平和金波正轮换推着车子,两个人都累的满头大汗。
寒风吹拂,明明只穿着单薄学生装的少平却把衣服敞开,累的面色苍白。
五脏庙不断闹腾,早上喝的高粱粥本来就不顶饱,走了没一会儿,便饿的不行。
但好在他早就习惯了饥饿,倒也不碍事。
自行车座椅前的横杠上捆绑着两人的行李,推起来很是费力,于是金波就在前面掌握方向,少平在后面卖力推着。
这辆自行车是崭新的,金俊海疼爱儿子,得知他要去原西念高中,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。
至于之前的自行车,由于每天都是两个人骑乘,又是在崎岖的山路行驶,早就被糟蹋的不成样子。
同村的田润生,也就是福堂支书的宝贝儿子,和金波一同买的自行车,现在都还好好的。
金波和少平的鞋上沾满雪泥,喘着粗气,咒骂着崎岖的土公路。
“不行了不行了,得歇会儿。”
金波叫着,将自行车的脚撑放下来,从一个崭新的军绿色挎包拿出一个布包。
打开以后,里面是金黄的烙饼,他直接拿了两块出来,不由分说便塞到少平手里。
少平赶忙就要还给他,金波一个跳开,自已咬了一大口,“嘿嘿,少平,你就吃了吧,我们两兄弟,有我一口吃的,还能饿着你。”
少平无奈,闻着烙饼传来的小麦焦香,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,咬了一小口,细细品尝白面的香味。
他忍不住有些想哭,但少年的自尊心让他死死憋住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每个人吃了两个烙饼,金波对他挤眉弄眼,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盒香烟。
少平惊讶看着他,“你学会吃烟了?”
金波摇头晃脑,“我爸落在家里的,我拿来尝尝味儿,你来不来。”
少平毫不犹豫摇头,“咱还是学生,抽烟......不好。”
金波切了一声,“咱陕北汉子,有哪几个不吃烟的?我们岁数够了,该学一学。”
少平不反感抽烟,但是他这个穷酸的身家,连饭都吃不饱,哪里能支付得起烟钱。
金波自顾自点燃一根香烟,猛的咳嗽起来,皱着眉头,“搞不懂那些大人咋喜欢抽烟,又苦又涩。”
话是这么说,但他还是继续抽,不过没过肺,在口腔里转一圈,便吐了出来。
他学着大人的样子,将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,努力显得很老道的样子。
抽完一根香烟,两人感觉休息够了,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。
越过分水岭,便是长长的下坡路,两人骑着自行车,大叫着冲了下去,有惊无险来到平路上。
后面虽然仍旧是土公路,但却是宽阔平坦的川道,两人不用再推车,换着骑,速度飞快。
偶尔遇到一辆汽车,他们便放缓速度来到路边,羡慕看着汽车驶过。
少平还会努力看清司机的模样,可惜一直没有看到姐夫和他哥。
临近中午,脚上沾满雪泥的两人这才来到原西县城。
没有着急进城,而是来到城外的原西河边,走过去捧起白雪,将鞋上和裤子上的雪泥给擦干净。
又拿起抹布,将自行车上的泥巴擦了一下,这才推着自行车进城。
金波轻车熟路,少平则是第一次进城,好奇张望,对一切都感到新鲜。
宽阔的石板路,路边还有路灯,砖石楼房,来往的行人,一切都是他想象中的模样,不,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华。
他本来心里还有些惶恐,带着隐隐约约的自卑。
但是看着周围的城里人同样穿着破旧的衣服,面色同样难看,他心里便舒畅多了,自已并不是异类。
金波在一旁给他介绍,还拉着他去一家包子铺,买了好几个手掌大的素包子。
这下少平怎么都不肯再吃,从蛇皮口袋拿出两个冷硬的黑馍馍,自顾自啃了起来。
金波拿他没办法,带着他朝学校走去。
县立高中修建在城西,在半山腰处,教室就在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窑洞,窑洞下方则是一个大院坝。
大院坝的南面是总务处,学校并不大,但在少平眼里却如此美丽,心中升起了激情。
这就是以后自已读高中的地方,有宽阔的大院,有篮球场,有不漏风的教室。
金波和少平推着自行车,踩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上坡路,走进了学校。
学校里来来往往全是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,从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来,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,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。
除过个别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,这些已被自已的父辈看做是先生的人,穿戴都还算体面。
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缺吃少穿,但孩子们既然到了大地方去念书,就是咬着牙关省吃俭用,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。
当然,这人群里看来也有家里光景好的,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有什么两样。
胳膊上撑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,在人群之中鹤立鸡群,脸上有毫不掩饰的优越感。
少平一直低着头,他这身穿着,任谁看都知道他是个穷酸家庭来的孩子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