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十。
宜嫁娶、祭祀、祈福、出行、解除。
忌开市、立券、理发、作灶。
东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，黎明驱散了黑夜，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。
“咕咕咕~”
一声高亢的鸡鸣在双水村响起，打破了清晨的宁静。
在生物钟的催促下，少平睁开眼睛，留恋了一下被窝的温度，他轻手轻脚起床。
旁边的金波睡得很安稳，嘴角的口水清晰可见，嘴巴砸吧两下，好像梦到在吃什么好东西一样。
两人同岁，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。
少平遗传了孙家的基因，个子高大，但瘦得跟个竹竿一样，皮肤黝黑发黄，两颊凹塌，面带菜色，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。
金波的个子要矮半个头，但皮肤白净，面容俊俏，看起来不像是个男子汉，稍作打扮，旁人指不定认为是个俊俏姑娘了。
他父亲金俊海是黄原运输公司的司机，家里的光景在双水村也是数一数二，也就比田福堂这个支书家里稍逊一筹。
家里一线四孔大石窑，修建的相当漂亮，就连墙壁上也雕刻了花纹，看起来大气上档次。
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里的金波，几乎就没什么烦心事。
他也不嫌弃少平家里穷，从小就和少平很要好，经常想着法儿接济少平，还不会伤害好伙伴的自尊心。
金波或许是心有所动，揉了揉眼睛，“少平，你起这么早？”
少平嗯了一声，将破了洞的布鞋套进一双大脚。
金波兴奋的掀开被子，将一套灰色的涤纶布裁剪的学生装穿上，焕发出这个年龄特有的青春光彩。
“少平，今天咱就去县立高中了，肯定特别好玩儿。”
今天是开学的日子，少平眼里带着一丝期望，更更多的是惶恐。
将衣服穿戴好，少平正要迈开两条瘦长的腿，金波拉住他，“少平，先别急着走，我妈交代了让你和兰香吃了早饭再过去，今早吃烙饼呢。”
少平笑笑，“家里有吃的嘞。”
他说着就要走，金波连忙跳下炕床，道：“我说的你不听，得我妈发话才行。”
见金波真去找婶娘，少平加快脚步，带着兰花就走出石窑。
等金母拎着锅铲来到院子里的时候，两人已经走远，远远只剩下背影。
“少平，兰香，回来呀，婶娘给你们烙了白面饼子。”
少平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，“婶娘，我们回家吃。”
金母无奈摇摇头，“这两孩子，真是懂事的让人心疼，波娃子，你等会儿多装一些烙饼带走，给少平吃。”
金波撇撇嘴，“少平才不会吃我给他的烙饼。”
另一头，少平牵着妹妹的手走在结冰的东拉河上，兰香仰头看着他，“二哥，你今天就去县城念高中了吗？”
少平点点头，怅然道：“是啊，也不知道我能念多久。”
“二哥你读书这么厉害，肯定能念完的。”
少平苦笑一声，没有说话，他担心的是这个四处漏风的家，能不能支撑他念完高中。
兰香很清楚，瞬间就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，握紧他的手，“二哥，大哥现在有工资了，肯定够你念书。”
少平板着脸，“兰香，你咋能这么想，大哥挣的来钱是他自已的，哪能让他补贴我，大哥都二十三了还没讨婆姨，再不能拖了。”
兰香低着头，沉闷哦了一声。
心情沉重的两人回到自家的破旧土窑洞，这里虽然远远比不上金波家的大石窑，但待着却相当舒心。
和以往一样，喝了一碗汤多粮少的高粱粥，少平开始收拾东西。
他拿了一件勉强算是学生装的衣服出来穿上，这衣服的布料明显是自家织出来的老土粗布，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，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。
但饶是如此，少平却宝贝似的，不断抚摸这件单薄的学生装，这已经是孙母花费许久的时间给他裁剪而成的。
换下脚上的破洞布鞋，换上一双黄胶鞋，胶鞋失去了原本的鞋带，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，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。
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，人长布缩，现在已经短的吊在半腿上，露出一截冻的紫青的小腿。
这已经是他拿得出手的最好装扮。
孙玉厚将一袋三斤的高粱面放在他面前，这是要交到学校大灶的，是少平一周的吃食。
他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布包，照例掀开三层保险以后，这才拿出零零散散的钱票。
拿出五块钱，犹豫了一下，又多拿了五毛钱塞到他手里。
五块钱是一学期的学费，多出的五毛，则是老父亲对儿子的关切。
少平将五毛钱放回去，咧嘴一笑，“爸爸，你多给我钱干甚。”
光是这五块钱就够烫手的了，哪里还敢多要五毛。
孙玉厚愣了一下，叹了一口气，心中涌起自责，当父亲的没本事，让子女在外面都抬不起头。
孙母走过来，打开蛇皮口袋看了看他的行李，里面是一张凉席和一床冷硬如铁的铺盖，除此以外，再无其他东西，连一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。
她问道：“你姐夫给你拿过来的胶鞋和袜子呢？”
一边问，她一边将一套崭新的学生装放在行李里，脸上挂着笑容，“这可是用好布料给你做的，就是过年你姐夫送来的布票，你哥去原西换来的布匹。”
孙少平一时间鼻尖有些反酸，“妈，你留着给哥，他现在常在外面，该收拾的妥当些。”
孙母慈爱看着他，“你哥不要你担心，穿的体面点儿，去了学校也好叫同学不低看你。”
少平低着头没再说话，到底是青年，自尊心很重，如果可以穿好一点儿的衣服，他当然不会介意。
他看见母亲将王满银送的崭新胶鞋和袜子放进蛇皮口袋，本想开口拒绝，但话到了嗓子眼，最终还是咽了下去。
他拎起三斤高粱面，扛着蛇皮口袋，留恋看了这个家，“爸，妈，我走了。”
“嗯，在学校不要和同学起冲突，多学点儿知识。”
走出窑洞，斜坡下面，骑着自行车的金波一看见他，便用力招招手......
